世界仍然像以往一樣豐富多彩，任何相反的想法都是懦弱和自我安慰

在2025年旅行的意義是什麼？

世界用一種極度清晰但毫不性感的方式展開。

那間陽光總是恰如其分的咖啡廳，疾駛在野生動物之間的吉普車。離地球最遠最遠的地方，總會有 Youtuber 在 Lofi 背景音樂裡腳踩最紅的運動鞋和最紅的襪子介紹必吃十選。

在這個有幾天時間和錢就可以到幾乎世界任何地方的時代，旅行的唾液腺分泌早在候機室就過了高峰。

沒有理由的無聊

去年去了四五個國家，橫跨美洲、歐洲，東南亞，東北亞。去西元前5世紀的古城跡，再到舊金山為 AI 的前景心跳，下一個月去 Fine dining 品嚐仍不知道名字的熱帶辛香料跟水果。

但在陌生又新鮮的刺激中，我卻總是會在一些瞬間感到沒有理由的無聊。

例如在聖托里尼，愛琴海上最著名的小島，跟著所有旅客在狹窄的樓梯上排隊，只為了在懸崖處拍一個「只有我的藍白小屋美景」的瞬間；吃到看了無數篇遊記提到期待已久的美食，味道跟我想像的一樣的瞬間；在拍照打卡完之後，跟旅伴各自面對桌子滑手機的瞬間。

希臘小島上的貓貓還是很可愛的

但我害怕失去這種生活

我在2024年年度回顧時寫下：「今年過得太過精彩，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同樣精彩。」那時候寫得隱晦，但實際擔憂的是感知到工作與生活型態改變之後，2025年不再會是這種四處國外旅行的節奏。

要是再也看不到這樣的風景。要是我不再能用生硬的外語與異國人溝通。要是失去了這些脫序但美麗的刺激。

要是再也沒有遠行，我會不會過上一種平庸而無聊的生活。

說再也沒有是誇張的。但這反映了一種非常當代的憂慮：每時每刻都得要活得像Highlight 切片的集合體：因此遠的是好的，近的是無意義的。能夠用一句話說完並讓人揚起眉毛的體驗是值得的，長篇大論也不見得能說服人的是無效率的。

許多人生的精彩瞬間都只能透過手機螢幕觀看。在希臘騎驢子上懸崖的當下，即便知道95%不會分享這段影片，我仍然打開了相機App，想著把這個第一視角錄下來一定很好看；或者是在Tech發表會看到名人在台上的時候想著，這段經歷以後一定可以當談資。

諷刺的是，我從更早以前就已極少在社群媒體上面公開自己的行程，包括限時動態。也因此只能做出更糟糕的推論ーー這種焦慮已經脫離行為本身，而根植於我的思想方式。

沒有理由的無聊是最深層次的無聊

國分功一郎的《閒暇與無聊》是我2025年最喜歡的哲學書，也是我開始嚴肅看待無聊這個情緒的重要契機。

國分根據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的框架把無聊（日文：退屈）分成三層級：

1. 第一形式：在鄉野的月台久等列車時無事可做的無聊

2. 第二形式：在派對上明明很熱鬧卻心不在焉的無聊

3. 第三形式：深夜突然莫名空虛，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的無聊

第三種形式的無聊雖然看起來最幽微，卻也是最不可解的一種。前兩種形式的無聊可以看作被迫身處在這個環境中因而感到無聊，而第三種無聊則跟外界狀況無關，是一種對存在本身感到根本的無聊。

在消費社會中，無聊跟消費是互相依存的關係。雖然無限的消費選擇與行為能夠為無聊轉移注意力，但同時也創造出新的無聊。也就是說無聊既促進了消費，但從消費中又誕生了無聊

國分功一郎《閒暇與無聊》

也是這段關於無聊與消費的描述讓我對於自己的情緒有更多的覺察。

更直白地說，我感覺自己對於無聊的閾值變得太低了。無法忍受任何重複性的活動，好好嚼食物，什麼都不想的三分鐘，鋪墊得稍長一些的紀錄片，書的前言與附註，彎路。

所以我快轉，看解說，外包，加速，修圖，看攻略。

但當我能夠透過科技賦能，將所有帶刺的片段剪掉，平滑所有粗糙，參考別人燦爛的人生繞過所有彎路之後，我的人生感到更有意義了嗎？等一個長紅燈的兩分鐘，或者吃一頓午餐的二十分鐘，我都會感受到一種必須要活用這段時間以至於不會白活的焦躁感，我真的更有效地利用這些時間了嗎？

翻閱過去的筆記，才記起去年的此刻我也正在關注無聊這個主題。當時聽一集Podcast，提到現代如何把個人視為一種可計算的主題，以及賦予時間可衡量性與貨幣性，這些都使人感受到時間是一種需要被利用的資源，也才會對沒有產生價值的時間感到焦慮。

Boredom 作為名詞在 18 世紀後才進入英語字典，而成為文學主題則是 19 世紀的事。因為在那之前無聊其實是種稀缺品：只有在不需為生計奔波、擁有多餘時間的人，才有機會感受漫長、無所事事的倦怠。

但現在事情也許走到另一個極端：在面對任何事物時不立刻逃避無聊、不害怕空白，是不是才變成一種稀缺的品格？

寫到這裡，又想起過去也引用過《小王子》裡面出現的對話：

「你好。​」小王子說。
「你好。​」小商販說。
這個商販是賣止渴藥丸的。每星期吃下一顆，人們就再也不用喝水。
「你為什麼賣這種東西呢？​」小王子問。
「因為它能節省很多時間，​」小商販說，​「專家專門統計過，吃了它，每星期能節省出五十三分鐘。​」
「那麼，我用這五十三分鐘來做什麼呢？​」
「你想做什麼都行啊……」
「至於我，​」小王子自言自語道，「如果我多出這五十三分鐘，我就慢悠悠地走向一汪水泉……」

背景與風景

說回來旅行這件事。

作為2025年的年度回顧，我想要回答2024年的自己：沒有到處飛的資本與時間，2025年的我變得更加平庸而無聊了嗎？

今年我讀到關於旅行最好的文章是下面這篇：

Like shining from shook foil

文章標題的「世界仍然像以往一樣豐富多彩，任何相反的想法都是懦弱和自我安慰」也是翻譯自這篇文章。它總像是浮木一樣時不時在腦海中冒出。讀到這句話的第一次讓我感到震驚，後來則帶給我勇氣與平靜。

結論上來說，正因為2025年沒有太多往外飛的時間，反而給了我更多在日本深度探索的機會。包括隔壁車站的獨立書店，東京的23區之外的地方，好鄰居千葉和埼玉，還有之前文章裡面提到的長野之行、Podcast提到去三重採橘子。

開車技能與新型的租車服務確實大大增加了我的物理機動性，但更重要的是在探索創業的主軸下認識更多過去九年沒有見過的日本，不曾想過存在的人，以為不會再遇到的善意與無關心。這種在自以為盡數掌握的生活之中出現的未知總是令人感到心癢難耐。

很喜歡在等紅燈的時候亂看風景

渺小的個體怎麼會妄圖盡知。我一邊感到慚愧，卻又不可遏止地對所有在我眼前展開的全新可能性感到期待。這種期待與前往未知的土地是不一樣的，更接近小王子照顧玫瑰。近乎恐懼。近乎承諾。

You become responsible, forever, for what you have tamed.

Facebook 最近還提醒我八年前建立的相簿，裡面是剛來日本時，興沖沖地把所有路邊的政治海報、地磚、麥當勞的期間限定派還有新奇小產品的大雜燴。當時接近萬聖節，覺得小幽靈好可愛所以還在街上到處搜集。

齊木楠雄的真人版還剛上映⋯！

有一陣子朋友家人們比較常來日本找我玩，去了第 N 次清水寺，錦市場的甜甜圈，河原町轉角的Disney，看到大家興沖沖地拍東拍西，不知道為什麼萌生出一種強說愁的疲憊感，還想起每次看到帶旅遊團出去的導遊抱胸在旁邊看團客們的模樣。明明只是去了不到十次的地方，卻喪失了對新物的發現與舊物的觀察。

我想小王子走向水泉的路上，既沒有打卡點，也沒有什麼能讓誰驚嘆的風景。甚至當每天都為了要喝水而必須走好幾次53分鐘的路程時，總有一天風景也退化成背景。

但可能所有旅行，不論是去家樓下對巷的便利商店，或是地球另一端的狂歡盛典，都是將背景還原回風景的練習。

這陣子搬家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糾結了一下仍然決定先忙完這一陣子之後再來靜下心寫東西，希望到年底都可以順利繼續更新吧～～